1
　　
　　春桃姑娘下决心要走西口了。她与一年前小皓哥走西口性质完全不同，小皓哥是去打工挣钱，以便早日把她娶进门，而春桃只是为了去找他。她已经整整八个月没有得到他一点消息了。还是在八个月前，她曾收到他一封信，小皓在信上说，他已经在陕北无定河边的一个小煤窑里干上了，老板说一旦挖到煤，他们每天能挣一百多元。前天后半夜，春桃从梦里惊醒了，在梦里，小皓在一个很黑很深的山洞里，高高地伸起一只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再想到这些日子老是听到这里那里的煤矿出事，一种不祥的感觉就笼罩了她全身，迫使她作出这次西行的决定。

　　小皓和春桃是豫北黄河古道上一个叫蛤蟆滩的村子里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实在是因为穷，这婚事才耽搁下来。小皓的爹早没了，家里就一个老娘，失去小皓的音讯后，他娘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尽管春桃她爹妈一百个不放心，可拗不过女儿寻死觅活地闹，只好东挪西凑弄了五百块钱，也不知够不够路上用，就这样送女儿上了路。

　　春桃怀里揣着小皓的那封信，她只有按信封上的邮戳，一路风尘地找到无定河边一个叫做榆木铺的小镇，在一个小饭店里要了一碗杂碎汤啃着她带的窝窝头，就打听起那个不知名的小煤窑来，谁知这一来却让她堕入云山雾罩之中。车马店的老板告诉她，这一带不像南面铜川韩城，这儿不产煤。去年有个老板弄了七八个外乡人，在南面那座当地人称为阴阳界的山上试着挖了一阵子，结果没挖出过煤，听说还闹出点什么事，早就人去窑空了……

　　春桃心里一动，忙打听怎么去那个阴阳界。老板摇着头说路倒不远，但那种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别去了。传说那地方是古代“五千貂锦丧胡尘”的战场，不知葬有多少鬼魂，阴气太重了，我们本地人都怕，你去那儿干什么呢？

　　春桃不再多说话，她不远千里，吃了这么多苦，就是奔那儿去找自己心上人的，问清去阴阳界的路，她就朝南奔了。说是只有五六里，可那条机耕路一直上坡，这五里路其实是在爬山。西部地方气候干燥，走着走着，这正晌午的，山里竟起了雾，日色一下子暗淡起来。山越来越高，这雾也越来越重，竟让人感到阴风阵阵，从心里往外冷，这阴阳界端的名不虚传！春桃心里七上八下了，这云山雾罩的，上哪去找那么一眼废弃的、打不出煤的窑？正踌躇时，转了个弯，却见右面山弯里的坡下，有两眼土窑，窑洞前场院里那株酸枣树下，像是有人声。春桃不由自主地向那个场院走去了，还没进院子的门，春桃就看见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在寒风里光着膀子，挥舞着一把开山大斧，劈着身边的一堆树疙瘩。此间不产煤，老乡做饭还得靠烧柴。

　　春桃大步走了进去，她一句话不说就直挺挺地朝那汉子跪了下来。
　
　　2
　　
　　斧头“当”的一声落到地上，那汉子慌了手脚：“她大、大妹子，你这是？……”

　　春桃抬起有如梨花带雨的脸，冲着那位山里大哥真诚的眼睛，哭着，从心底里呼喊出一句话来：

　　“大哥，你帮帮一个远方来的苦命人吧！”

　　山里人扶起春桃，从窑洞里招呼出他的女人，那女人递给她一碗水，让她有话慢慢说。春桃开始往外掏心里话了，她说出驱使她吃尽千辛万苦奔这儿的原因。春桃话还没说完，这对山里人夫妇就明白个中因由了。那汉子说话了。他先自报家门，说自己姓石，人称老石头，一家三代住在此地，至于去年五月发生在这山里的事，一般的人来问我，我不一定会把真情说出来，你一个外乡的苦命女子千里寻夫，特别还是未婚的，真可以说是义薄云天，我再要瞒，就不是人了。

　　他说，就从他这两眼窑往上走不远，有个古代就有的屯兵洞，洞极深。相传汉朝打匈奴的五千兵，就被困死在这个洞里。民间所说的阴阳界，指的就是这个洞，说进了这个洞，就是进阴曹地府了。历史上，这个洞的洞口?熏有的年头被塌下来的土石埋着，有的年头洞口又露出来，这一带的老乡一直在传，说阴阳界里有宝！有个人特别相信这传说，他叫赖继庚，他借口挖小煤窑，弄了七个外乡人，进洞去乱挖乱炸了。这种事他只能找外乡人干，本地人开再高的工资也没有人能为他干，因为我们这里的人说进一次阴阳界要晦气三年，况且，本地人谁会相信他进洞是挖煤的鬼话？当时，这些外乡人就挤在我那间堆杂物的窑里，其中有个豫北的小伙子，圆圆的脸，见到我成天“大哥”“大哥”地叫，嘴可甜了。不过，赖老板付我房租时关照过，不许跟那些外乡人多说话，我怕惹是非，连他们的姓名都没有问。

　　老石头说到这里，却岔开了话题，介绍起这阴阳界的位置来。他说，翻过这座山，山那边的深谷里，就是无定河了。而在这块山北面的半山里，有座跃进水库，顾名思义，这水库就是大跃进的年头修的。他接着说，赖老板领着那几个外乡人，干了不到一个月，就出事了。因为他们在洞里乱挖乱炸，把隔水层给震开了，一座跃进水库的水全部漏进阴阳界的洞里，不到两个小时，跃进水库就一滴水也没有了。发生透水事故时，赖老板正巧有事从洞里走出来，见到向洞里奔涌的大水，他吓坏了。他没有去救人，事实上也确实来不及去救人了。他脸色惨白，一口气跑到我这儿，递给我５００块钱，要我不许对任何人说这里发生的事。他关照我第二天去把洞口遮掩掉，他这人就从这一带消失了！老石头接着说，第二天，他去遮掩那个洞口时，发现阴阳界的洞里，竟然没有水了。想必这洞也是漏的，一水库的水，只怕是都漏到山那边的无定河里去了。他从家里找了只手电，摸进洞里，他要去看看有没有还活着的人，谁知找了大半天，竟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3
　　
　　第二天，春桃带了一个手电筒和许多干电池，再带足干粮，就一个人进洞了。当初赖老板让老石头把洞口遮掩一下，老石头也只弄了些柴草虚掩着，所以现在弄开也很容易。

　　进洞后，八个月前的那场透水事故的痕迹还是处处可见。洞是逐渐向下倾斜，的确有种通向阴曹地府的感觉。越往前走，春桃的心越往下沉，的确，这么大的水，人要逃生是太难了。可是，怎么会找不着尸体呢？春桃顾不上害怕，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寻找心上人上。这个古时就留下的屯兵洞倾斜着仿佛没有尽头，春桃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着，手电暗了，她就换了电池，中途，她也看到赖老板领着几个外乡人乱挖乱炸的痕迹。这时候她仿佛看到她的小皓哥在这里干活的影子。小皓呀小皓，你怎么就那么容易上当呢？你不想想，这样的地方能挖得出煤来吗？

　　苍天不负有心人，春桃终于走到这个屯兵洞的尽头。果然，这里什么也没有。小皓他们是七个大活人，即使遇难了，也应该留下尸骨；即使脱身了，也应该回到老石头的窑洞去；眼前这一切，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春桃开始在手电光下细细地搜索。她终于从痕迹上看出来，水流曾经在这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她心里一动，既然形成漩涡，说明这里曾是个大漏斗，水都从这儿漏出去了，难怪第二天老石头就见不到洞里有水了。要知道，那是整个跃进水库的水啊！

　　按照常识，漏水的地方应该在最低处。她就到最低的那个地方，把滚落在那儿的一些乱石头一块块抱上来。她认定，小皓他们就被埋在这些乱石头底下。

　　她搬呀搬呀，突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她发现脚下的沙石在动。她一声惊叫，整个人就随着脚下的流沙，向一个无底的深渊落下去。即使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死死地抓着手电筒！

 
　　4
　　
　　她听到一阵水声，她觉得自己和那些沙石一道落进一潭很深的水里。作为一个长在少水的豫北的农家姑娘，春桃可不会水，她觉得自己正在往下沉，她快要淹死了。

　　就在这危急关头，有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并且把她朝水面上托。这种推举是那么有效，她不仅能自由地呼吸，而且正在向一个方向靠近。不一会，她的脚就触到了由细软的沙铺成的底，她获救了……由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的黑暗，她不知道救她的是谁。就在这时候，她听到有人在她身后问话，那语音和腔调却是那么陌生：

　　“落下者何人？来此所欲何为？”

　　这时候春桃的确感到害怕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地狱深处还会有人。或者，他们是鬼罢？阴曹地府里不是有鬼吗？她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就俺一个人，俺叫春桃，俺是来找人的……”

　　“朝前走几步就是岸了，尔自己去找罢。”那声音说。

　　春桃在黑暗中试着朝前走了几步。果然，她触到坚实的岸。她这时才发现手电筒还在手上，她手忙脚乱地除去电筒里的水，衣袋里还有电池，她也尽可能把电池弄干。她在暗中进行这些动作时，并没有人来干扰她。那个问她话的声音也离远了，看来他们有别的事要忙。

　　嘿，手电筒居然亮了！

　　在电筒亮起的一瞬间，春桃完全惊呆了！由于电筒的光不够强，她竟然看到一片看不到边的水面。不说它是个地下海，至少也可以说它是个地下湖。而且，湖水里竟然有不少人在游泳，不，不，他们是在工作，好像是在摸鱼。这些人无论男女，全都一丝不挂，而且全是白头发，他们对电筒的光毫无反应，他们全都是瞎子！从一只跳到湖岸上的鱼来看，这些鱼既无鳞又无眼睛，他们是在瞎子摸瞎鱼啊！这阴曹地府里面相当暖和，只怕一年四季温度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且大家都看不见，也用不着因为裸体而害羞。

　　果然，手电光下，先前救她的那个男人一手抓着一条鱼，走到湖岸上来了。

　　“先生，我找一个叫小皓的青年男人。八个月前，有很大很大的水冲进来，他们七个人，肯定是跟大水一道冲进来了，你知道吗？”春桃问他。

　　“何谓八个月？尔所问的是那场山洪乎？此乃大灾难也。倒是冲进七人，其中四人已亡，救活者七中有三也……”

　　“活着的三个人在哪里？”

　　“新来者食量大，在沸腾泉煮鱼也。尔自顺着这湖岸找去……”那人指点着。

　　春桃知道，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她晃着那只手电，沿着湖岸向前走去。真难以想象，就凭着这些瞎子，能修出这么平坦的路来。春桃放声一路大喊起来：“小皓哥，你在哪里？小皓哥，你听见了吗？春桃找你来了！……”

　　终于，春桃听到回应的声音了。没错，是他的声音，是小皓的声音：“春桃，我在这里，你等着，我来了！……”
　　
　　5
　　
　　接着，她听见一串由远而近的赤脚板踩在石头路上的声音。小皓正狂喜地跑过来，春桃的手电筒的光都能照到他了，突然，春桃赶紧灭了手电，因为她看见他也入乡随俗浑身赤裸了。所不同的，他的头发和体毛都还是黑的，毕竟才八个月……

　　“这不是做梦吧？”小皓哭了，两人在黑暗中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终于，她有点顾忌他的赤裸，把他轻轻地推开了……

　　“不好意思，我把衣服都藏起来了，等着能出去的时候穿……你也脱了吧，湿衣服穿在身上怪难受的，你不要开手电筒就是。你、你吃鱼吧……”说着，小皓还真递过来一条没眼睛的鱼，春桃接过来，发现这鱼竟是熟的。

　　“怎么这里面还有火？你们还能吃到熟食？”

　　“哪里呀，那边有一眼温度很高的泉水，这里的人抓到鱼，都到那眼沸腾泉里将鱼泡熟了吃。这个地下空间、这个地下湖里的水，能保持这样的温度，还全靠这眼沸腾的温泉呢。这里面只有两种食物，一是这种鱼，另一种是长在岩石上的真菌，比较起来，这鱼要好吃一点。”小皓说。

　　“我还带着干粮呢，只是被水泡过，不知能不能吃。”春桃这才从肩上取下挎包。

　　“能吃能吃，怎么说也比这鱼好吃！”八个月没有尝到人间烟火的小皓狂喜地喊起来。

　　两人在湖岸上坐下来开始吃东西。春桃发现这种烫熟的鱼由于没有盐，还真的不好吃，很腥。

　　“我们吃完了鱼，再摸到那边去舔一块山岩，那儿的山岩有点咸……这里面的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没别的事。当然，他们也生儿育女，小孩生下来就没有眼睛……噢，他们分两个部落，湖这边一个部落，湖那边一个部落。同一个部落的男女，无论怎样都不会发生关系。孩子生下来，由妈妈和舅舅带，不知道父亲是谁……当然，他们也没有家庭，没有私有财产，此间的人没有私心，一根肚肠到底，很好相处的。只是他们讲话都用文言，不大好懂……”小皓迫不及待地介绍起这个神秘的世界来。

　　“你有没有问过，他们的祖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春桃知道出去是不容易了，她想多知道一些。

　　“我问过了，他们的祖先是分先后两次进来的。早的那批，是汉朝打匈奴的时候，被匈奴人困在这儿的一支汉兵和附近一些村寨的老乡——”

　　小皓把他听来的这个地下世界世代相传的历史讲给他的未婚妻听：由于这里是阻挡匈奴入侵的要冲，汉将霍去病派五千士兵，花了整整十年时间，开凿成这个屯兵洞，这五千人马就一直驻守在这儿。那一年，匈奴人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在把霍去病的主力吸引到河西走廊以西的同时，出奇兵把这五千汉兵团团围困在这一带。经过五天五夜的血战，断了粮草的汉兵残部和附近的老乡，退进了屯兵洞。匈奴人久攻不下，就从洞口上方滚下大量土石，把个屯兵洞活生生给堵死了！困在洞里的人们为求活命，就在屯兵洞的最低的地方打起水井来，怎么也没有想到，打了没多久就发现底下是空的，这山底下竟然有这么大一个地下湖！于是这些男女就用绳索从这个取水井口一个一个垂下来。刚开始他们还有燃料点火照明，但很快燃料用尽，他们被迫在暗无天日中生活，随着一次小地震，滚落的两块石头堵死了那个取水井，他们连回到屯兵洞也绝无可能了，好在湖里的鱼和岩石上的真菌足够他们填肚子，一个与世隔绝的地下部族，就这样繁衍了两千多年……

　　“你说他们是前后分两批进来的，那么后面一批呢？”春桃惊讶地问，她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
　　
　　6
　　
　　“第二批进来的是五百个蒙古兵，那是元朝末年的事了……”小皓接着说：“在中国历史上，大元皇室是一个最富的皇室。元顺帝把皇族掠夺来的金银财宝整整装了八十四只大铁皮箱子，装在四十二辆大马车上，由当时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大元国师伽磷真带了五百亲兵押运出元大都，可他们在山西境内刚刚渡过黄河，明朝大将徐达和常遇春就紧紧地追上来了。而在这时，随着一次山体塌方，当时匈奴人堵死的这个屯兵洞的洞口早已露了出来。紧急关头，伽磷真让他的五百亲兵把八十四只铁皮箱子全部抬进屯兵洞。在所有的人全都进洞后，伽磷真在洞口放了一炮，轰坍了洞口，于是处于绝境的五百个蒙古兵再一次打开那眼取水井，加入了这个地下部族……那八十四只大铁皮箱从那眼小口径取水井弄进来是不可能的，他们打开那些铁皮箱子，用衣服做成一只只袋子，再用绳索化整为零地把全部珍宝垂了下来——”

　　“这么说，那笔巨大的财富都在这儿了？”春桃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故事。

　　“据他们的人说，那些金银财宝这六百多年来就一直堆在前面一个干燥一点的角落里。这里面没有商品、没有货币，人们已经失去财富的概念了。”小皓肯定地说。

　　“你还有两个同伴呢？不是说，你们七个人被大水冲进来，有三个是活的吗？”春桃问。

　　“他们俩啊，说既来之则安之，早一人投奔一个部落，跟里面的人一道过日子了。这会儿，也许他俩睡熟了，要不肯定跑过来了。”

　　“你也跟里面的女人鬼混了吧？”春桃突然用手指点了他一下。

　　“那你可冤枉我了，我心里一直在想，我的春桃妹不会不管我的，她一定会找我来的。我心里只有你，我才不会跟这里的女人鬼混哩！”

　　春桃被感动了，搂过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

　　“走罢，你的手电光不要朝我身上晃就是。这里面的人不要紧，他们连光感也没有了。”
　　
　　7
　　
　　两人站起来朝前走去，似乎走了好久，忽然听到越来越响的水声。小皓说，这个地下湖的出水口到了，湖水就在那儿形成一个地下瀑布冲下无底的深渊。这时候，春桃闻到一股臭味。小皓笑着说：为了不污染湖水，里面的人约定俗成都到这儿来大小便。同时，这儿也是整个地下部族给死去的人进行水葬的地方。小皓说，他从声音听出来，这里面没有太老的人。由于营养单一和不见阳光，这里面的人寿命都不会太长。所以两千年来，里面的人口在逐步减少。人死了，只能把尸体从这个瀑布上放下去。如果这儿的水真的通向无定河，那么，两千年来，它还真的提供了不少无定河边无名的尸骨……

　　手电筒的光沿着这条瀑布一直照下去，那翻腾的水花让人惊心动魄。瀑布上，有座天然石桥，这石桥上就是给死去的人水葬的地方了。两人过了石桥，不一会，就感到扑面而来的阵阵热浪，那沸腾泉就在前面了。手电光照到了前方雾气腾腾的一个高出湖面的水池，几个光身子的女人一边奶着怀里的孩子，一边在池子里煮着鱼。走近一看，春桃吓了一跳。她们煮鱼的方式是用长长的链条绑着鱼，再把鱼抛到沸水池子里……可是，天啊，那些链条竟是纯金的！鱼熟了，那些金链条就被他们随随便便扔到池子边……

　　就在这时候，有个女人发出三声怪异的长啸。小皓说，那是整个地下部族的首领，一个他们称作老祖宗的半老女人发出的信号，他们最快活的时候到了！只见湖的两边的青年男女纷纷跳下湖，一齐朝湖中间的一个小岛游去，他们上了岛之后，互相呼唤着心上人的名字，人们就一对对地搂在一起……那个小岛，就是他们的伊甸园啊！原来老祖宗很是为人口减少而担忧，正下令要青年男女们加油呢。
　　
　　8
　　
　　在伊甸园里的狂欢正推向高潮时，这一对年轻人却在湖岸边并肩坐下来了。

　　“小皓哥，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从来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而我们原来就是外面的人，我没法过这样的日子，我们一定要出去！”春桃说。

　　“我做梦都想出去啊！可是，怎么出去呢？”

　　“能从我们进来的那眼取水井出去吗？”春桃问。

　　“那么高，除非有云梯……有云梯也不行，口径太小了，从上往下滑可以，从下往上爬，难于上青天。”

　　“那我们就从出水口出去，从他们水葬的地方往下跳。这么多年，死尸并没有塞住出水口，说明死尸都冲出去了。既然死人可以出去，为什么我们活人就不能出去？”

　　“你疯了？那么高，光听那声音就让人心惊肉跳的……两千年来，从没有听说有人从那儿活着出去过呀！”小皓惊恐地喊起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去跟那些女人过好了！我去了，我一个人往下跳！”春桃说着站起来了。

　　“成，跟你死在一块我也愿意……你等着，我去跟老祖宗道个别，我毕竟在里面过了这么久，走也走个光明正大。”小皓说。

　　“成，我等你！”春桃说。

　　小皓走了一会，他又回来了。

　　“老祖宗怎么说？”春桃问。

　　“老祖宗说，既然你们执意要走，她也不拦。只是她要我用人格保证，如果能活着出去，不可把里面的情况说出去，他们不希望自己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他们知道，他们已经不适应外界的生活了。我答应了……”小皓说。

　　“这倒也是……”春桃说，“你的衣服在哪里？快去穿上。才八个月，衣服不至于烂的。”

　　于是两人朝前走去。小皓从一个小石头洞里取出了这个洞里世界唯一的私有财产，把衣服穿上了。

　　在两人向出水口、向那座天生的石桥走去时，整个地府里，突然响起一片歌声：

　　脱幽冥兮飞升辉煌，朋兮友兮此去何疾……

 
　　小皓知道，这是此间为逝者实行水葬时唱的送行歌，那些刚结束伊甸园的狂欢的人们正从湖的两边向那天然石桥庄重地走去，小皓和春桃热泪盈眶了，他们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用这样的方式为他们送行。

　　跟一般的水葬不同，此刻的石桥上，正系着一条长长的金链子。老祖宗想得细，她怕两个人摔着，下令把沸腾泉边那些煮鱼用的金链子全部接起来系在这儿了，这也是此间唯一能承担重物的东西了。春桃趴在小皓的背上，小皓就双手攀着这条金链子进了瀑布，向着无底的深渊滑下去。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金链子中看不中用，两人刚下到一半，就嘣的一声断了。两个人一声惊叫，跟着就掉了下去。摔到底下时，底下却不太硬，原来八个月前，小皓遇难的四个同伴的尸体还堆在这儿，它们要腐烂之后才会被水流化整为零地冲出洞去。两人看来都没有受什么伤，就手拉着手站了起来。可是他们还没有站稳，就立刻被一股强有力的水流从一个平洞里卷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春桃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第一眼就看到满天星斗，他们俩正坐在夜空下的无定河滩上。小皓紧紧地搂着她，见她醒来了，显得很兴奋，说：“你醒来啦？太好了，我们活着出来了！你看……”原来小皓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半条金链子……

　　五天后他们回到了老家，凭着那半条金链子，他们修了房，结了婚，过起了和和美美的小日子。亲友们问他俩怎么发的财，他俩严守着对老祖宗的承诺，什么也不说。被逼问得紧时，两人才嘻笑着搪塞说：“俺俩到阴朝地府转了一圈，阎王爷见俺俩年轻，不肯收，打发俺俩回来了，还给了这半条金链子做盘缠呢……”

　　进洞后，八个月前的那场透水事故的痕迹还是处处可见。洞是逐渐向下倾斜，的确有种通向阴曹地府的感觉。越往前走，春桃的心越往下沉，的确，这么大的水，人要逃生是太难了。可是，怎么会找不着尸体呢？春桃顾不上害怕，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寻找心上人上。这个古时就留下的屯兵洞倾斜着仿佛没有尽头，春桃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着，手电暗了，她就换了电池，中途，她也看到赖老板领着几个外乡人乱挖乱炸的痕迹。这时候她仿佛看到她的小皓哥在这里干活的影子。小皓呀小皓，你怎么就那么容易上当呢？你不想想，这样的地方能挖得出煤来吗？

　　苍天不负有心人，春桃终于走到这个屯兵洞的尽头。果然，这里什么也没有。小皓他们是七个大活人，即使遇难了，也应该留下尸骨；即使脱身了，也应该回到老石头的窑洞去；眼前这一切，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春桃开始在手电光下细细地搜索。她终于从痕迹上看出来，水流曾经在这里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她心里一动，既然形成漩涡，说明这里曾是个大漏斗，水都从这儿漏出去了，难怪第二天老石头就见不到洞里有水了。要知道，那是整个跃进水库的水啊！

　　按照常识，漏水的地方应该在最低处。她就到最低的那个地方，把滚落在那儿的一些乱石头一块块抱上来。她认定，小皓他们就被埋在这些乱石头底下。

　　她搬呀搬呀，突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她发现脚下的沙石在动。她一声惊叫，整个人就随着脚下的流沙，向一个无底的深渊落下去。即使在这样的时候，她还死死地抓着手电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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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听到一阵水声，她觉得自己和那些沙石一道落进一潭很深的水里。作为一个长在少水的豫北的农家姑娘，春桃可不会水，她觉得自己正在往下沉，她快要淹死了。

　　就在这危急关头，有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并且把她朝水面上托。这种推举是那么有效，她不仅能自由地呼吸，而且正在向一个方向靠近。不一会，她的脚就触到了由细软的沙铺成的底，她获救了……由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的黑暗，她不知道救她的是谁。就在这时候，她听到有人在她身后问话，那语音和腔调却是那么陌生：

　　“落下者何人？来此所欲何为？”

　　这时候春桃的确感到害怕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地狱深处还会有人。或者，他们是鬼罢？阴曹地府里不是有鬼吗？她颤抖着声音，回答道：“就俺一个人，俺叫春桃，俺是来找人的……”

　　“朝前走几步就是岸了，尔自己去找罢。”那声音说。

　　春桃在黑暗中试着朝前走了几步。果然，她触到坚实的岸。她这时才发现手电筒还在手上，她手忙脚乱地除去电筒里的水，衣袋里还有电池，她也尽可能把电池弄干。她在暗中进行这些动作时，并没有人来干扰她。那个问她话的声音也离远了，看来他们有别的事要忙。

　　嘿，手电筒居然亮了！

　　在电筒亮起的一瞬间，春桃完全惊呆了！由于电筒的光不够强，她竟然看到一片看不到边的水面。不说它是个地下海，至少也可以说它是个地下湖。而且，湖水里竟然有不少人在游泳，不，不，他们是在工作，好像是在摸鱼。这些人无论男女，全都一丝不挂，而且全是白头发，他们对电筒的光毫无反应，他们全都是瞎子！从一只跳到湖岸上的鱼来看，这些鱼既无鳞又无眼睛，他们是在瞎子摸瞎鱼啊！这阴曹地府里面相当暖和，只怕一年四季温度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且大家都看不见，也用不着因为裸体而害羞。

　　果然，手电光下，先前救她的那个男人一手抓着一条鱼，走到湖岸上来了。

　　“先生，我找一个叫小皓的青年男人。八个月前，有很大很大的水冲进来，他们七个人，肯定是跟大水一道冲进来了，你知道吗？”春桃问他。

　　“何谓八个月？尔所问的是那场山洪乎？此乃大灾难也。倒是冲进七人，其中四人已亡，救活者七中有三也……”

　　“活着的三个人在哪里？”

　　“新来者食量大，在沸腾泉煮鱼也。尔自顺着这湖岸找去……”那人指点着。

　　春桃知道，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她晃着那只手电，沿着湖岸向前走去。真难以想象，就凭着这些瞎子，能修出这么平坦的路来。春桃放声一路大喊起来：“小皓哥，你在哪里？小皓哥，你听见了吗？春桃找你来了！……”

　　终于，春桃听到回应的声音了。没错，是他的声音，是小皓的声音：“春桃，我在这里，你等着，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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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伊甸园里的狂欢正推向高潮时，这一对年轻人却在湖岸边并肩坐下来了。

　　“小皓哥，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从来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而我们原来就是外面的人，我没法过这样的日子，我们一定要出去！”春桃说。

　　“我做梦都想出去啊！可是，怎么出去呢？”

　　“能从我们进来的那眼取水井出去吗？”春桃问。

　　“那么高，除非有云梯……有云梯也不行，口径太小了，从上往下滑可以，从下往上爬，难于上青天。”

　　“那我们就从出水口出去，从他们水葬的地方往下跳。这么多年，死尸并没有塞住出水口，说明死尸都冲出去了。既然死人可以出去，为什么我们活人就不能出去？”

　　“你疯了？那么高，光听那声音就让人心惊肉跳的……两千年来，从没有听说有人从那儿活着出去过呀！”小皓惊恐地喊起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去跟那些女人过好了！我去了，我一个人往下跳！”春桃说着站起来了。

　　“成，跟你死在一块我也愿意……你等着，我去跟老祖宗道个别，我毕竟在里面过了这么久，走也走个光明正大。”小皓说。

　　“成，我等你！”春桃说。

　　小皓走了一会，他又回来了。

　　“老祖宗怎么说？”春桃问。

　　“老祖宗说，既然你们执意要走，她也不拦。只是她要我用人格保证，如果能活着出去，不可把里面的情况说出去，他们不希望自己平静的生活被打乱，他们知道，他们已经不适应外界的生活了。我答应了……”小皓说。

　　“这倒也是……”春桃说，“你的衣服在哪里？快去穿上。才八个月，衣服不至于烂的。”

　　于是两人朝前走去。小皓从一个小石头洞里取出了这个洞里世界唯一的私有财产，把衣服穿上了。

　　在两人向出水口、向那座天生的石桥走去时，整个地府里，突然响起一片歌声：

　　脱幽冥兮飞升辉煌，朋兮友兮此去何疾……

 
　　小皓知道，这是此间为逝者实行水葬时唱的送行歌，那些刚结束伊甸园的狂欢的人们正从湖的两边向那天然石桥庄重地走去，小皓和春桃热泪盈眶了，他们想不到会有这么多人、用这样的方式为他们送行。

　　跟一般的水葬不同，此刻的石桥上，正系着一条长长的金链子。老祖宗想得细，她怕两个人摔着，下令把沸腾泉边那些煮鱼用的金链子全部接起来系在这儿了，这也是此间唯一能承担重物的东西了。春桃趴在小皓的背上，小皓就双手攀着这条金链子进了瀑布，向着无底的深渊滑下去。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金链子中看不中用，两人刚下到一半，就嘣的一声断了。两个人一声惊叫，跟着就掉了下去。摔到底下时，底下却不太硬，原来八个月前，小皓遇难的四个同伴的尸体还堆在这儿，它们要腐烂之后才会被水流化整为零地冲出洞去。两人看来都没有受什么伤，就手拉着手站了起来。可是他们还没有站稳，就立刻被一股强有力的水流从一个平洞里卷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春桃慢慢地睁开眼睛，她第一眼就看到满天星斗，他们俩正坐在夜空下的无定河滩上。小皓紧紧地搂着她，见她醒来了，显得很兴奋，说：“你醒来啦？太好了，我们活着出来了！你看……”原来小皓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半条金链子……

　　五天后他们回到了老家，凭着那半条金链子，他们修了房，结了婚，过起了和和美美的小日子。亲友们问他俩怎么发的财，他俩严守着对老祖宗的承诺，什么也不说。被逼问得紧时，两人才嘻笑着搪塞说：“俺俩到阴朝地府转了一圈，阎王爷见俺俩年轻，不肯收，打发俺俩回来了，还给了这半条金链子做盘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