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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镇

    2019-07-11 10:43:21 次阅读 稿源:故事大全
    楔子
      昭和十二年春。
      山中岁月过得极快,掐指粗略算来,十余年的韶光年华转瞬飞逝,季伯言,你可安好?当年已是娇妻在怀,爱女绕膝,如今日子想必更是其乐融融,安谧平稳了吧。我温柔地安抚怀中紫貂油光的皮毛,它餍足地打个盹儿,懒洋洋的碧眼不过睁开一条缝,又沉沉睡去。
      对不起,季伯言,你的安稳日子终究是要被我再次破坏掉呢!
      <壹>
      整个芙蓉镇都知道,近日季家府邸张灯结彩,佣人家丁忙出前后,一派喜气,是为着季家大小姐季鸢将要出阁,嫁与城中新晋巨贾唐白生。
      芙蓉镇历年来以盛产香料而闻名,季家作为城中制香大户,一直声名显赫,数百年屹立不倒,到季伯言这一代,家业更是如日中天,被朝廷征派指定为皇家御用香料,一时间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季伯言自是好不得意。
       也不知何时起,城中出现一家名为沉水阁的制香店铺,且以雷霆之势迅速窜起,成为香料市场里的一匹黑马,不到一月,宾客满盈,竟占去市场大半客源。季伯言 起初并不以为意,直至东厂首领太监楚津派要员前来查访,更是隐隐有意将御用香料的招牌指给沉水阁。震惊之余,季伯言暗中派心腹潜入沉水阁一探究竟,原来沉 水阁研制出了一种百年难得一见的香料,此香闻之如素,但却有着一种奇特的功效:只需点燃此香入眠,不仅可助快速入睡,且能让人梦见日之所思,十分奇特,百 试不爽。
      而它有一个十分动听的名字:月川。
      <贰>
      暮色渐浓,月明星稀,店中唯一的伙计萧桐将所有香料清点完毕,正要掩门闭客,我走上前,一如往常般平静随和:等下会有一位贵客到访,先不要打烊。
      萧桐眼中闪烁着犹豫和无奈:”阿姐,我娘她病了……她在家等我……我……您看,可不可以……”
      “不要紧,我笑着打断他,你早些回去吧,记得拿些安怡香回家,此香对你娘的病有所助益,明日早些来便是了。”
      萧桐自是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世人皆赞沉水阁的南宫小姐人品贵重,菩萨心肠,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实乃本座之幸啊。”
      虚掩的朱门被缓缓推开,一身极究华丽的蜀锦长袍显示出来者身份的贵重,来客手中把玩着的琉璃珠色泽明艳,形质同一,是极难得的上古珍品,更是暗示此人身份的特殊。
      我不动声色微微一笑,迎上那双虽带笑意却锐利深沉的鹰眼:
      “不过是市井坊间茶余闲语,给小女子一个面子罢了,刘公公谬赞了。”
      双眼轻扫门外示意,萧桐恭谨有礼退出门外。萧桐这孩子待在我身边尚未半年,虽是腿脚不便利,处变不惊沉着冷静的性子却是越发和我像了。
      取出平日珍藏许久不轻易吃的寒烟翠,我亲手烹出一壶好茶,寒烟翠的淡雅幽香溢满整屋,令人陶醉。
      “金不换的手艺的确不错”,刘禧盯着我的脸赞许说道。
      我莞尔,轻抚脸颊:
      “大人此次前来蔽舍,不知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细细品饮一口手中的茶水,刘禧慢条斯理地缓缓吐出一句话:
      “羽卿你冰雪聪明,想必已猜出老夫来意,又何须同老夫装傻。”
      见刘禧放下身段,我已明了,若非西厂在宫廷争权夺利战场上被东厂倾轧,深引上意不满,刘禧地位岌岌可危,他断不能如此无奈。
      我谦卑有礼,哂然一笑:
      “大人言重了。羽卿虽有几分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聪明,也能揣测出大人稍许心思,但对于朝廷之事,是万万不敢妄加参议置喙的。”
      “哦?”刘禧挑起眉毛,“既如此,那么敢问你此番重返芙蓉镇,是作何打算?”
      空气中泛起一丝紧张气息,刘禧不过是需要我的离人醉来巩固他在宫中的地位。虽说此香极难配制,却也无需为此得罪于他,何况当下正值深秋,配制离人醉的一味关键香料——千机子,想必也并非无门得取,只是……
      罢了,多番推却前来求香的刘禧心腹,大概已让他心生恼怒之意,若不是忌惮我的紫貂,想必已是强取豪夺。如今既已如我所愿亲自找上门来,何不成全他。
      沉默半晌,我盈盈嫣然笑语道:“十年前,大人在京城救得小人性命,本无以为报,奈何再生之恩实不能忘,如今大人既有忧愁,羽卿愿试一二,替大人纾解心中郁结。“
      “当年不过是本座一点举手之劳,你念及旧情,不负恩义,本座也甚感欣慰。本座听闻你研制的月川即将成为皇家御用香,开门做生意总得有些本钱,才能思虑图谋大业,明日本座派人送些银子过来,也算是本座恭贺你开业大喜的贺礼了。“
      刘禧这头老狐狸,我重返芙蓉镇的心思,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他知晓一二了。
      我自知斗不过他的老谋深算,但为他所用的同时也利用他来抚平我那酝酿了十年的恨意,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如此,就谢大人抬爱了。“
      我上前福礼欠身,刘禧满意地抚摸着下颔的假胡须,假意笑道:
      “十年了,羽卿你的性情一如当年温柔似水,娉婷玉立,好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
      我心一动,怀里的紫貂觉察出我的不安,对着刘禧龇牙咧嘴跃跃欲试,我以手安抚它,微微一笑:
      “这一切都承蒙大人的垂爱,羽卿如今极其看重自己作为一名女子的德行,若不在邻居街坊间搏个贤良淑德的名儿,生意是万万做不下去的,不比当年,让大人见笑了。“
      沉水阁外的夜是越发深谧诡谲了。
      <叁>
      季伯言无论如何明察暗访,都无法知晓南宫小姐是何许人也。
      撩开轿帘一角,沉香阁中忙碌的身影清丽淡雅,一派与世无争的形貌让季伯言有些片刻的晃神,这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这女人为什么会来到芙蓉镇?又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抢去我季家一半的客源?她到底是谁?
      季伯言若有所思,放下轿帘,沉声道:“起轿。“
      唐白生的府邸坐落于芙蓉镇的廊桥街西,虽不似季府富丽堂皇,奢靡豪华,倒也归置得清旷雅致,别有一番书香世家的韵味。
      门前的小厮伶俐机灵,见下轿之人正是主人未来的老丈,赶紧迎着季伯言进了内院。
      深秋的阳光难得如此明媚,唐白生一袭白衣负手于背后,临湖而立,脚下的红色锦鲤是从修行的山中带出来的,波光粼粼里,一尾尾鱼毫无忧愁自在其乐地于碧波下游来游去。
      羽卿,不管为你做什么,我都会愿意,哪怕你要我娶别的女子。
      季伯言的来意十分简单,就是为翌日女儿季鸢与唐白生的婚礼细节做最后的确认。
      他不得不如此谨慎,一来膝下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二来他需要借助唐家的力量重振季家的香料生意。
      “岳丈大人放心,小婿已着人安排妥帖,婚礼断不会有任何纰漏。“
      “你做事,我放心,季伯言满意的点点头,明日就是你们的大喜之日,鸢儿我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好生待她,不要让我失望。“
      “是。“唐白生低头拱手,恭谨谦和。
      <肆>
      采寻千机子着实不是一件易事,出门一趟,怕是须得半月有余,将店中大小事宜一并交予萧桐,我便踏上前往千机子的生长之地——思笼山。
      思笼山座于川蜀,地势险峻,离芙蓉镇有00千里之遥。
      好在我也习得一丝粗浅的拳脚功夫,体力胜过寻常闺阁女儿百倍。
      唐白生已与季家小姐顺利完婚,完美的婚礼被镇民传颂,成为一时美谈,皆赞两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骄阳似火,芙蓉镇外是一望无际的边关荒凉沙地,我以丝绢拭去额角细汗,手搭凉棚探路,唐白生百年不变一袭白衣远远闯进我的视线,他手牵追风,一匹看上去有些丑的黑马。
      “你不该跟来,今夜是你的洞房花烛夜。“
      “我已经娶了季家小姐,答应你的事情,我已经做到。“
      “白生,你知道,我不爱你,你何必如此。“我低眉,敛唇轻语。
      “羽卿,我说过,不管你爱我与否,这辈子,我的心里都装不下其他任何一个人了。“
      唐白生上前握住了我的双手,温热的指尖划过我的肌肤,一丝暖意透过神经直达心底。
      “这对你不公平。“
      我拼命让自己看起来冷淡如常。
      “我无怨无悔。’唐白生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温柔地将我抱上黑马,护坐在我身后,唐白生温热的气息喷撒在我的耳后:”你的月川香我已不知用过多少个夜,就让我真实地陪你一起红尘作伴,策马奔腾一次吧。”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拒绝唐白生,他已为我牺牲太多,十年山中岁月的陪伴,早已将他变成我生命中不可失去的一份子。
      泪眼朦胧中,我依稀回到了那个鸢尾花开得格外轰烈的夏季。
      唐白生大我两岁,我们两家自幼比邻而居,因此自幼便整日腻在一起,我追着唐白生:”白生哥哥,你给我扎一个风车吧,求求你了。”
      少年时代的唐白生唇红齿白,长得比女孩子还美,他老气横秋道:”我给你扎风车,你要怎么感谢我?”
      “白生哥哥,你若是给卿儿扎风车,你要卿儿做什么卿儿都愿意。”六岁的我羡慕的看着唐家哥哥手中的风车,奶声奶气的说道。
      “切,”唐白生鄙夷地看我两眼,”我才不稀罕呢,看你那排骨似的小身板,能做什么呀?!同个马蜂窝都能吓哭成那样,就你……,哎,你把你娘做的云芝糕拿给我几块尝尝,我就给你扎个风车,怎么样?”
      “那咱们拉钩,我去给你拿云芝糕,你不许反悔。”
      儿时嬉戏,少年不知愁的日子如今想来也不觉唏嘘,感叹造化弄人。
       彼时我已初长成,随父亲去京城舅父家做客,正值乞巧佳节,京城格外热闹,我同几个表姐一起逛庙会,在几位姐姐的怂恿之下,我小心翼翼地把一盏莲花灯放进 河中,看着它向远处飘去。年少已懂儿女情长,男女相悦之事。我取笑几位姐姐河灯上所写心愿,打闹欢笑中我的河灯飘落至下游,被一只竹竿打捞起,我一脸愤怒 的走到那人面前,正欲开口责难,一声好听的低沉磁性的男声从那人的嘴里轻吐出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的视线从我的河灯上移开,抬头与我对视,剑眉星目,眼带笑意:”姑娘,是你的河灯吗?字迹娟秀灵巧,女儿家的字能写成这样,很是难得。”
      那一刻,我眉清目秀,长发因刚梳洗过而自然披散脑后,只以一段青色丝帛束之,一袭藕色长衫在夜下竟如女儿般娇俏。
      我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心里后悔不跌,写什么不好,偏偏写这些女孩子家的心思。已做人妇的表姐苏樱打趣道:”哟,羽卿竟比我们女人家还要得男人关注呢!唉……可惜了这一张貌美如花的脸。”
      就这样,我遇见了季伯言。
      <伍>
      刘禧派人送来的银子足有万两,想要买下整个季府都绰绰有余,我却并不打算扩大沉水阁的规模。
      这世间的繁华荣耀,于我,不过是一捧人走灯灭的冷灰。
      自思笼山回来,我便关门闭客,一心研制离人醉。千机子虽是制离人醉非常重要的一味香料,但是离人醉有一种特性,就是需以女子初夜落红做引,方能制成。
      这也是我让唐白生娶季鸢的理由。
      为掩人耳目,芙蓉镇上,我和唐白生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唐家宅邸里,我静坐于客厅内,手捧下人奉上的雪饵于鼻尖,暗香浮动,若有似无,却又无比引人眷念。
      唐白生一直爱喝这种茶,山中修行时,他冒死采集生于危涧空谷幽兰上的积雪,以瓮装盛,埋于我的小木屋后,他说,这雪水只有沾染了我的气息,烹出的茶才会格外令他心醉。
      偏殿回廊处,走出世人眼中沉着稳健玉树临风的唐白生,并肩而行的是新夫人季鸢,他上前拱手福礼,一派居家待客之道,眼中却闪烁着只有我才懂的深邃。
      “不知贵客到访,有失远迎,还望南宫小姐恕罪。”
      “小女子贸然造访,不曾知会,深恐唐突了先生,不过,我知晓先生是做药材生意的,小店中的月川已然近乎售绝,需制新香,不巧制作月川的当归所需颇多,特来向先生求药。我知道,前几日贵府新近一批及珍贵的当归,不知是否可以接济小女子一二?”
      原来如此,唐白生心领神会,温柔看向身边的娇妻:
      “鸢儿,为夫记得前几日店中确实是刚到一批上等当归,不知是否已入库盘点?”
      “相公,你忘了,这批当归是给父亲进置的,父亲的椋泉香也需要当归磨制而成呢!”
      新夫人朝我歉意一笑:”南宫小姐,实在不巧,不能将新料售卖与你,不过,小妇人记得店中还有些去年的陈料,保存得极好,不知是否能够帮到你。”
      十年前的季鸢才七岁,她乖巧伶俐,性情柔顺,拉着我的手撒娇道:羽卿姐姐,你可不可以教我画画?我刮刮她的小鼻子,宠溺地说道:”鸢儿说什么姐姐都答应。”
      彼时的我心心念念的是对季伯言好,对他的女儿好,希望有一天能够感动季伯言,他能够接纳我。
      时光荏苒,眼前精明狡黠的妇人已不是当年那个同我亲近无间的小女孩。
      我讪然笑道:”夫人母家乃制香大户,我们小门小户所需原料之量毕竟不能与贵店同日而语,然我也坚信夫人精于经商之道,这赚钱的买卖没有不做之理。”
      “哦?”唐白生挑起眉毛,颇有兴趣的样子,”明人不说暗话,如今鸢儿的父亲乃我的岳丈,于公于私我都没理由帮你,你倒是说说这钱我赚,还是不赚?”
      我并不恼怒,仍旧平和微笑:”想必先生与贵夫人都已知晓,这批月川乃是朝廷贡品,必须用上好的香料研制,若有什么差池,想必小女子人头不保,为表诚意,我愿交出月川的配方与研制方法,作为交换,如何?”
      季鸢同唐白生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笑,她盈盈开口:
      “既然南宫小姐这么有诚意,我也就不能不给南宫小姐这个面子。只是我还有一个条件,若是南宫小姐能够答应的话,那便再好不过了。”
      “什么条件?”我故作为难。
      “就是你要把朝廷贡香的牌匾还给我们季家,从此以后,我们季家仍是皇家御用香料拱商。”
      气愤但无奈的表情被我拿捏的分外得宜,到底是虎父无犬女。
      有意无意地轻瞟唐白生一眼,两个女人对视如敌。
      “成交。”
      <陆>
      刘禧已多次派人来催,无奈离人醉最后一道工序始终无法完成。
      世人皆羡唐季夫妇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只有我知道,自成亲当天,唐白生便留宿别院,与季鸢分房而眠。
      唐白生那样爱着我,同其他女子共榻,比杀了他还难受。
      是夜,我身着夜行衣以紫貂约唐白生在唐家府邸紫竹林相见,楚津已多次催促我上贡朝廷的月川香,月川一旦进宫,势必会引得皇帝龙心大悦,楚津在功勋上又压刘禧一头,急于用离人醉来扳倒楚津的刘禧又怎会善罢甘休。
      而我又怎不知楚津和季伯言暗地里的勾当。
      买断市面上的当归,逼我去唐家求药,交出秘方作为交换。
       离朝廷进贡的日子其实还有一月,时间足以再新作一批月川香,用新进的假当归售与我,届时,用了假当归研制的月川势必会引得龙颜大怒,治我一个诓妄不敬之 罪,足以使我没办法再在香料行当里立足,接着季家在出面做出一批新的月川,进贡朝廷,一罪一功,相较之下,御用香料匾额自然归于季家,满门荣耀重返高屹。
      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他们千算万算,也想不到,唐白生,是我安排在他们身边的卧底。
      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季伯言一步步走进我早已挖好的陷阱,我对季伯言的恨,十年的时间都不足以淡化,玩弄我又抛弃我,我要让他付出生不如死的代价。
      那就是让他一无所有,妻离子散,世人唾骂,轻贱如奴。
      月光如银,洒在唐白生好看的俊脸上,他眉头深蹙,眼里浮动着无以言状的难过悲伤。
      “卿儿,我做不到,我实在做不到。”
      白生,我双手轻抚他的脸,以指舒平他的眉,”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卿儿求你,去做吧。就当最后一次帮卿儿,好不好?”
      “那你答应我,等一切结束后,你就和我归隐山林,琴瑟相和好不好?”
      两行清泪顺着唐白生的脸庞流进我的指缝,我温柔地附与他的耳后:
      “等一切结束后,我就和你归隐山林,琴瑟相和。”
      <柒>
      离人醉,是我为这味毒香取的一个名字。
      离人醉,离人醉,是被迫离开的断肠人的眼泪。
      这种香,只需每日点燃稍许,满屋便生出一股香甜可口熏人欲醉的暖香,像极了久别的人儿重聚后的浓情蜜意,互诉衷肠。
      单熏此香,并无大碍,后宫妃嫔可用之以得皇帝垂怜宠爱,是使男女相悦动情的暖情之香。
      如若混以月川共熏,则变成着世间最隐秘狠辣的毒药,不出一月,便可使受熏之人神智迷散,受人控制。
      刘禧早已暗里结党营私,图谋发动宫廷政变,另立新皇。
      我只需要借助刘禧,等待季伯言跪在我面前忏悔求饶的那日,其他种种,我皆不关心。
      将离人醉交给前来取香的刘禧心腹,我取出那万两银票全赠与萧桐,不许他推辞。
      初遇萧桐之时,他还是街边一个全身长满脓疮虱子的小乞丐,蓬头垢面,人人嫌恶。
      我将他带回家中,亲自照顾他三天三夜,他高烧终于退去。
      从此他便死心塌地一心效忠于我。
      一日,怀里的紫貂误以为萧桐要伤害我,将他咬伤,虽说我竭尽全力保住萧桐性命,但萧桐的右腿,终究是废了。萧桐并不以为意,他说,阿姐对我的再生之恩,我愿意用命来报答,别说是一条腿。
      萧桐是一个好孩子,我不愿把他牵进我同季伯言的这场恩怨纠葛中枉送了性命。
      “拿着吧,”我像一个慈爱的母亲,替他整理领口的衣衫,”把你娘的病治好,再娶一房媳妇,安安稳稳度过这一世春秋。”
      萧桐满眼的不舍和难过,”阿姐,你就不能放下一切,和唐先生重新开始吗?”
      “我已配不上他,”我苦笑道,”姐姐犯下的错,需要姐姐自己去弥补,不能再拖累旁人,白生,自有他该去的归宿。”
      “可是他那么爱你,他不会在意的.”萧桐急着分辨。
      “去吧,”我转过身,擦掉脸上的泪珠,”姐姐这辈子向往的安稳人生,你替我走完它。”
      <捌>
      自古以来,后宫妃嫔为争帝王雨露诞育皇嗣保全荣华无所不用其极,近日后宫新宠韩昭仪颐指气使,僭越无礼,骄横无比,后宫诸妃乃至皇后皆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只因皇帝日日临幸韩昭仪,视其为珍宝。
      只有我知道韩昭仪得宠的真正原因,韩昭仪不过是一枚刘禧之流图谋颠覆皇权,掌控朝政的棋子,不管来日刘禧是否得势,等待韩昭仪的只有一个字:死。
      她如此肆无忌惮暗用离人醉来迷惑圣心,本就是在自寻死路。
      算算日子,季伯言用我的秘方新制的月川大概快要被楚津押运进京了吧,我好整以暇静坐在芙蓉镇官府00大牢的一个墙角,正思虑等一切都结束后,面对那么期待与我重归山林携手共度此生的唐白生,该将如何解释我对于他那谎言般的承诺。
      不曾料到的是,季鸢会来大牢里看我。
      “羽卿姐姐,你能不能饶了我父亲?”买通狱卒,屏退左右,她开门见山。
      我惊愕,抚上自己早已被妙手回春金不换易容的脸,”你早就认出了我?”
      “是,鸢儿一开始就知道,父亲生意上的劲敌南宫小姐,就是羽卿姐姐。”
      “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来的么?”她微叹垂首,朱唇轻启:
      “是你的云芝糕出卖了你。你刚来芙蓉镇的时候,为引客源,以云芝糕为赠。”
      听到这里,我心下当即了然,云芝糕的做法是我娘自创的一味糕点,入口香甜软腻,娇嫩滑舌,她生前亲传给我,当年为取悦讨好季鸢,曾私下做与她吃。
      不曾想十多年了,她仍旧记得这个味道。
      “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我不解看向她。
      季鸢好似在讲述一个没有波澜的故事,娓娓道来
       “我十六岁的时候,白生来到镇上,从我第一次跟随父亲一起去唐家买制香药材,便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他是那么英俊神武,逸采丰茂,听人讲他喜欢吟诗风 雪,我便日夜苦读李杜孟白,又听人讲,他爱好作画,我便整日临摹唐寅张暄,为的只是每次去唐家,可以和他聊上那么一两句。终于,我可以嫁给她啦,我满心欢 喜,以为上天眷顾垂怜,可是……可是……,以女人天生的直觉,我知道他一定有一位深爱而不得的心上人,每次和他独处,他总是郁郁寡欢,淡漠冷清。”
      讲到此处,季鸢心有戚然,泪盈与眶,不过她马上镇定自若,云淡风轻接着絮语:
      “我开始偷偷的用你研制的月川来解心中苦闷,不能与他成为真正的夫妻,梦一梦和他的温存相与总是好的。我以为等日子久了,白生定可被我的诚挚打动,回心转意,直到那日你来唐府。
      从他看你的眼神中,我便什么都明白了,我怎么看不出来,只有那么爱一个人,眼睛里才会闪烁着那种炙热的光芒,他爱你,就如同我爱他。你们眼神不用交会,便可明白对方心意,我那么妒忌,妒忌得只想着把你赶出芙蓉镇,或许白生就会对你的爱减弱分与我几许。
      可是,羽卿姐姐,季鸢泫然欲泣,我没想到,你狠毒了父亲,欲制他死地而后快,而白生与你暗自谋和接洽,为了得到你的心,他对我竟狠心到如此地步。”
      我看着季鸢,她是那么伤心,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她才只有十七岁,那么年轻,花季般美好,便承受如此重创,我有些吃力地想要说一些安慰她的话,无奈此刻任何言语出自我口对她而言皆是嘲讽,我只能垂头轻叹一声抱歉。
       “那年,以父亲好友之女的身份,你进我季家做客小住,我虽年幼,却也在父亲在母亲面前信誓旦旦终身不娶二房和母亲面泪不语中觉察到你和父亲不一般的关 系。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爱,你离开季家以后,家里一切恢复如常,我还常常思念你给我做的云芝糕,心心期盼你能再来我家做客。”
      季鸢苦笑一下,接着言道,”时隔十年,你重返芙蓉镇,为的就是报复我父亲吧,我不知道离人醉是用一种怎样的香料,但是既然宫中的刘禧公公亲自上门来求,想必极是不一般。”
      我眉头微皱,不解的看着眼前的季鸢,她看出我的疑惑:”萧桐是你刚来芙蓉镇的时候,我故意安排在你身边的,我不得不掌握你的一举一动。”
      “怪不得,怪不得.”我心中苦笑,我以为我做的不动声色,原来鸢儿已成长的如此聪慧深谋,只是,可惜了我那万两银票和信任,萧桐的衷心竟是一个我不曾料到的谎言。
      不待我彻底消化这段恍然,季鸢上前执着我的手道:”羽卿姐姐,我这辈子不求把白生从你身边抢走,但是,你可不可以饶过我的父亲,他的身体并不好,大夫说他已没有几年光景好活的了。”
      心下微震,季伯言身染疾患,看来老天有眼,只是,为什么心中有一些微疼的感觉。
      即使如此,想到这么多年季伯言加在我身上的痛楚,我还是冷冷回应道:
      “你不必为你父亲求情,这一切都是你父亲该得的报应。”
      季鸢悲恸地看向我,神情空洞,眼里写满了绝望,00茫然即将到来的天塌之灾。我不忍面对如此表情的她,转身背对。
      沉默良许,季鸢嘴角弯起一枚好看的弧度,似乎绝境中看到了生的希望:”那么,羽卿姐姐,请看在我已怀孕的份上,饶过我季家吧。”
      我置若罔闻,只听季鸢接着说道,”是的,我怀孕了,白生的孩子。”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转身,惊讶地看着眼前恢复平静地季鸢。
      “我不知道你同白生说过什么,但那一晚的缠绵悱恻,于我,是这辈子最大的幸福,蒙上天怜悯,竟让我在这一晚有了孩子。”
      她脸上焕发着即为人母的奇异柔美,我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心中有一点东西,轰然倒塌。
      “所以,请看在白生孩子的份上,饶我季家一条生路。”
      季鸢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竟怀了白生的孩子!
      她有了白生的孩子!
      白生的孩子!
      季鸢似乎并不打算放过我,她接着不停的折磨我,平静地叙述道,
      “六年前,母亲病逝,她临死前执着父亲的手叮嘱父亲一定要找到你,迎你入门。”
      我转过身,强迫自己不信眼前的铮铮谎言。
      “后来父亲多次去京城寻你,却毫无你的音讯。渐渐地,他便死了心,相信了你已在那场大火中丧生的传言,可是,他从此不再另娶,一心扑在扩大家门生意上。
      只是,我知道,每年的乞巧节,他都会把自己关在你住的那间屋子一整天不出,季家上下都知道父亲在深深思念着你。”
      狱卒,狱卒,来人,快来人,我突然歇斯底里冲牢外大喊,”把这个女人赶出去,赶出去!!!”
      <玖>
      十年前,我离开季府,投奔京城舅父家,舅父和家人都深以我为耻,不肯认我,绝望之际,在京城郊外的破庙里,我点燃了屋后堆积的干材。
      彼时刘禧只是皇帝身边一个不得势的首领太监,偶然经过破庙的他救下了我,用重金请神医金不换为我疗伤,且以他独门不二的秘术为我换了一张脸。
      伤好之后,我便拜别刘禧,跟前来京城寻我的唐白生一起与归隐山林中。
      昭和十三年春,刘禧勾结骠骑大将军袁不破,发动宫廷政变,以清君侧之名,将楚津等众干朝中要臣打入大牢,又以皇帝身染重疾不堪料理国事为由,另立先皇幼子滁州王为新皇。
      京城一时间血流成河,人心惶惶。
      季家在这场政变中沦为牺牲品,朝中以制香不谨谋害先皇之罪重罚季伯言,发配其致边疆蛮荒之地,永生不得回归芙蓉镇。季府所有男丁发落于满族鞑子为奴,所有女子冲为军妓。
      我去牢里看望季伯言的时候,牢头告诉我,季伯言已在牢中撞墙自尽。
      所以,我看到的只是季伯言的尸体,冷冷的看了眼前我恨了十年的人一眼,心中是巨大的空洞,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吹过呼啸的寒风,我紧紧抱住自己瘫软在他冰冷的身体上,一时间泪如泉涌,悲恸不能自已。
      又是春天了,河边的柳树以冒出新芽,最后一落寒梅也开得意兴阑珊,一派大地回春生机盎然,这么多年了,我都不知岁月如此静好,大抵是心中已无恨的缘故吧!
      慢慢走进已经人去楼空初显落败荒凉的季家府邸,它的格局还是和我当年初进季府时没有什么改变:一样的亭台楼阁,一样的湖心小筑,一样的墙角红梅,一样的坛中青松。
       季伯言,当年我们那样琴瑟相合,相爱有加,他却连一个名分都吝啬给予,更是为了他的妻子,将我赶出季家大门,他的爱,如此凉薄,我才不要相信季鸢的鬼 话,当年,我从季家逃出,流落京城,家里自然已是不会再接纳我,天下之大无我容身之地,绝望悲恸下我放火自焚,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又岂是季鸢几句谎言可以 消弭的。
      踏进当年我住的屋子,出乎我的意料,屋内摆设归置,一如当年我离开时的模样。
      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似有五雷轰顶,脑袋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吃力地走到梳妆台前,一盏河灯静静躺在那里,上面有我的字迹: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泪眼朦胧中,回忆再次带我回到那个初遇季伯言的夜。
      他彬彬拂袖,礼貌地冲我微笑:”姑娘,是你的河灯吗?字迹娟秀灵巧,女儿家的字能写成这样,很是难得。”
      眼前丰神俊朗的男子让我有些片刻的失神,在同伴善意的戏谑中,我红着脸一把夺过河灯,盯着脚尖回应道:”谢谢先生赞许,随便一写,让先生见笑了。”
      季伯言想必是讨了个没趣,微微一笑,拱手礼貌地走开。
      我看着他坚挺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一旁的表姐笑嘻嘻地说道:”哟,羽卿竟比我们女人家还要得男人关注呢!唉……可惜了这一张貌美如花的脸。”
      “卿儿刚才还说谁要是看见这河灯上的字,便是天作之缘呢。”另一位快嘴的表姐跟着打趣道。
      我气急败坏地怒怨表姐:“胡说什么呢,谁要与他天作之缘了。”
      “那你紧张个什么劲儿啊,表姐不理会我的怒意,你要是大大方方把这河灯送与他,我们便相信你心中并没有什么。”
      “送就送,不就是一个河灯么,”我把刚夺回的河灯,追上人群中的季伯言,塞进他的手里,却再也不敢看他,胡乱找了一个理由,便落荒而逃。
      是的,我是男子,真真切切的男儿身,但我却爱上了季伯言,在十年前河灯初遇的那一刻。
      我从此便走火入魔般痴迷身着女装,对镜贴花黄,习女红,比其他的女子还要出色,为的只是他那低沉磁性般的好听嗓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爱情总是来的那么措不及防,让毫无防范的痴人一头栽进去,万劫不复。
      彼时他在京城做香料生意,我以女子身份接近他,不同于其他商贾,总一派铜臭气息,季伯言颇有些文人的风雅大气。我同他赏花雪月,吟诗作对,畅谈古今,十分融洽和谧。京城的那段岁月,我们人前人后,都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他返回芙蓉镇时,那么认真地问我,“羽卿,你可愿意同我回家?”
      他的眼神那么真挚,那么诚恳,诚恳到我一下子被巨大的喜悦包围。
      我心里装的全都是他,便义无反顾,抛弃了所有,我的家人,我作为独子的责任,以他京城故交之女的身份,回到了芙蓉镇。
      得知我的男儿身份,他并不反感,一如从前待我。
      我心中最大的疑虑就此消除,快乐的快要死去。
      当年的我,那么天真,那么傻,以为他不介意我男儿的身体,便是赐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幸福,我心心念念想着做一辈子的羽卿小姐,继而做他的二夫人。
      季家全府上下,都心下明白我在他们老爷心中的地位,待我更是彬彬有礼,礼遇有加。特别是季伯言的小女儿季鸢,天天腻在我身边,一口一个羽卿姐姐。
      我闭上眼,倚坐在湖心小筑的凉亭里,微风拂面,青丝飘动,温柔的阳光穿梭于我的指尖,我以为那就是幸福。
      然而,我始终记得那个让我撕心裂肺的午后,真相来的那么早,那么残忍。
      天气如此明媚晴好,鸟语花香,微风习习,我手抱古琴,想把自己新作的曲子弹给季伯言听,兴致勃勃走到季伯言的房门前,正欲敲门,却听到季伯言在里面长叹一声道:
      “夫人,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娶羽卿的,当初,我领她进门,以为她可以给我们季家添一个大胖小子继承我季家香火,可是……唉,为夫心中的苦,你哪里能明白?”
      我如晴天霹雳,脑中一片空白,手中的古琴摔落掉地却浑然不觉,脑中浑浑噩噩只有四个字:继承香火……继承香火……
      原来他是介意的。
      季伯言听到响动,打开房门,看见门外失魂落魄的我,想要说些什么,咂咂嘴,却终究一个字也没吐出,只能那样歉然却又释然的看着我。
      他那心中压抑好久终而得以解脱的眼神,让我心碎,我觉周遭浑然天塌。
      那天之后,我便离开了季府,离开了芙蓉镇。
      <拾>
      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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