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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爱情

    2018-08-04 09:33:18 次阅读 稿源:互联网

      午后还是丽日晴空,转眼间却笼上了一层阴云,就像那种叫“非典型性肺炎”的流行病,来得那么猝不及防。街上的人一下子少了,市面随之萧条下来,商店里的老板、员工都惶惶不安。人生忽然比《等待戈多》更荒诞,然而人们也只得乍着胆子活下去——单是这活着本身就几乎是个壮举。
      
      钟阳和钟芸站在路边,都戴着口罩,是“非典”时期出门的典型装束。钟芸看了看手表说:“姐夫怎么还不来?”话一说完就知道错了,瞄了钟阳一眼,有些心虚。她姐姐钟阳最近正同程建宇闹离婚,孩子都送到外婆家去了。
      
      隔着口罩看不出钟阳的表情,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离婚是她先提出来的,丈夫先是很恐慌,后来恼羞成怒,强硬起来说“离就离”,索性把他还在单身的弟弟建国接过来住在了钟阳的书房,以断其后路。钟阳心里未尝不后悔,当着人却故意说:“分就分。别说他弟弟,就是他们一家老老小小的全过来我也不会怕的。”
      
      她正在这儿发呆,钟芸叽叽咕咕地说:“这程建宇也真是,祭的是他程家的祖宗,怎么还迟到。你也太‘老好人’了,都快离了,还去捧他们家那死鬼爷爷的场!”钟阳轻咳了一声——有点过于轻,这也是这段时间刚刚养成的习惯,不然熟人难免紧张地关心她:“哎呀你咳嗽?有没有痰?”她明知是感冒,又不好解释太多,倒像心虚样的,只好回答:“有痰,跟七老八十差不多。”痰多就不是“非典”了。这呼吸道疾病真害死人,自它现身以来,不但人人自危,相互间还心怀疑虑,互相惧怕。它比古代挑拨离间的奸臣还更本事。
      
      钟阳说:“怎么说我还是他程家的媳妇,至少现在还是。何况他爷爷生前待我不坏,挺和气的一个小老头儿,一转眼没了三年了,去拜拜也是该的。”
      
      她们身后是典雅精致的街心花园,旁边遍植草皮,再旁边便是一座小小的广场。几个年轻人在跑步,两个老人正在舞剑。全民健身,原是升平气象,只是多数人脸上都蒙着口罩,这一来便有些临时抱佛脚的味道。都不想死,都要抓住哪怕仅仅一线的生机,锻炼一分有一分的好处。这样一想,便觉一种苍凉。钟阳扭过头来,眼虽不看,脑子却还在转着,万一她和建宇得了“非典”,留下个八九岁的非非,怎么得了?
      
      建宇的摩托车停在面前了。他同钟芸打了招呼,但没跟钟阳说话。钟阳向妹妹道:“我走了,你回去吧。”坐上后座,又喊住了钟芸道:“自己走回去,别坐公交车了,人多危险。”钟芸应了,挥手而去。
      
      一路上夫妻俩极少吭声,到了公墓,钟阳见到同样戴着口罩的公公婆婆,不自然地笑了笑,不知道叫“爸、妈”是不是还合适。好在二老及时岔开了,神情之间对她十分和善,或许是有感于她的识大体、顾大局,今天还肯来上一上程氏先人的坟。
      
      钟阳随公婆和丈夫在墓前磕了头。公公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然后就开始烧纸,还有一些折叠精巧的金元宝、银元宝。阴世的人赚钱容易,而且反正死过一回了,也不用睡梦里都在防“非典”。
      
      上坟的不多,四周很幽静。钟阳看到左边远远的有两个小姑娘也跟着长辈来祭扫,耳朵上却装饰品般的吊着卡通口罩,有一个印的是加菲猫,另一个画着蜡笔小新。她想女人的爱美之心真是无孔不入,不能逛商店买衣服了,也要在口罩上做点文章,这小可爱型的东西管不管用怕是难说呢!
      
      建宇叮嘱父母小心身体,说了声“把她送回去,叫建国晚上早点过来”,便带了钟阳往回飞驰。他车技极佳,开起来既快又稳。当年他们就常常这样四乡八镇里乱窜,两人的恋爱很大一部分是在车上谈的——虽然一张嘴就呛上一大口风,音量还要特别加大。
      
      钟阳坐在车后说:“你每天把门和窗子开几个小时通通风,再关严了拿白醋熏熏,街上有那种小熏炉子卖的。”建宇淡淡地说:“今天我请你吃饭,赏不赏脸?”钟阳说:“别神经了,饭店哪还能去?人家结婚都请不到客了。”建宇说:“那就在家里,冰箱里还有点菜。”钟阳踌躇了一下方道:“好吧,也有一个星期没去看看了。”
      
      在旧日的家中,钟阳给母亲打电话说有点事,钟芸也在那边蹭饭,把电话抢过来说:“吃饭可以,觉还要回家来睡的啊!”说得钟阳脸上竟是一阵发热。建宇在厨房淘米洗菜,钟阳便在客厅和卧室里洒上水,打扫卫生。晚饭好了,两人像平日一般边吃边看电视,仿佛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最后收拾碗筷时钟阳才想起来说:“建国怎么还不回来?”建宇似乎很随意地说:“我给他打了电话,叫他在那边吃了饭迟点过来。”钟阳笑道:“我一直在这儿,怎么没见你打?”建宇略窘了一下,仿佛不耐烦般地说:“你上卫生间时我打的。”钟阳心里泛起一股杂着甜意的酸楚。
      
      吃过了,关了电视,两人坐到里间卧室舒适的双人床上,开了一袋菊花味的瓜子,闲聊。钟阳告诉建宇说有个远房亲戚的同事,确诊为“非典”被隔离时,居然轻松地笑了,说“这下子不用提心吊胆了”。建宇把朋友发给她的一条手机消息翻给钟阳看,上面说:“曹操不但是伟大的军事家政治家,还是伟大的预言家。当年他为东吴追杀,幸得一位名叫典韦的大将所救,曹操叹曰:‘非典,吾命休矣!’”两人竟为这苦中作乐的消息笑了好半天。
      
      九点多钟时,笑话说得差不多了,新闻也谈得无可再谈,一些琐事经不起三番四次的咀嚼,也实在挖不出什么新意了。钟阳矛盾地又想走,又怕建宇提出送她走。没想到建宇打开床头的小台灯,关了日光灯,又找了些钟阳喜欢的白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好些天不见你了,今天倒想好好聊聊。”
      
      台灯的灯罩压得太低了些儿,灯光横在他们中间,桔黄的矩形的一大块,像个不可逾越的禁区。
      
      “我还有点东西在书房,不如收拾清了拿走,你和建国也住得宽敞些。”钟阳违心地说。建宇“哼”了一声说:“随你吧。”钟阳明知是她唐突在先,还是不由自主地恼怒,她刚才那话其实也有些试探的意味,他竟这么简洁地答她。下不了台,只好硬着头皮把遗留下来的东西一样样拾好,找了个大袋子放起来。建宇不看她,也不阻止。钟阳见他始终没有挽留的意思,便赌气真往门口走,一手握住了门把手时,陡然身上一寒,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今天一走,像永别似的。”
      
      建宇颤了颤说:“我刚才也觉得,以后见不到你了。”钟阳回来紧挨着坐在他身边。石英钟“嘀嗒嘀嗒”响着,越发衬出那一片寂静。建宇伸手把灯罩往上托了托,向她脸上望去,她也正看着他。她的目光一点点地亮起来,一点点地浮上来,又一点点地溢出来。他拍拍她说:“傻子,说说而已,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她抽泣着说:“我最近倒是觉得,再没什么比死个人更容易的了!”
      
      外面下起雨来了。“啪啪啪”的声音忽强忽弱,仿佛那雨有点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下个痛快。屋里的两人共同沐浴着台灯灯光,身周是一圈温暖的桔黄,圈子外便是一房的黑暗。他们在对方眼里骤然放大了许多倍,而生命缩成怯怯的渺小。他揽住她,蓦然间只觉心疼,不知道是疼她还是疼自己。他说:“还是搬回来吧?就算真有个……三长两短,至少是一家人在一起了。”钟阳吸着鼻子以另一种方式作答:“书房都给你弟弟占了。”建国叹道:“为了女儿,你也不能再赌这个气了。”钟阳答非所问说:“给非非改个小名吧,用飞机的飞,不用‘非典’的非了,我们还想看着她长成大姑娘呢!”建宇把头埋在她头发里面,嘴角边挂着笑意,眼里却慢慢泌出泪来。
      
      他揽住她,蓦然间只觉心疼,不知道是疼她还是疼自己。他说:“还是搬回来吧?就算真有个……三长两短,至少是一家人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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