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岁的时候，她来幼儿园接我。
　　
　　快到大门口时，我忽然挣脱她，往园子深处逃窜。她追上来揪住我。
　　
　　那时候，她很年轻，我总是逃不脱她敏捷的追捕。但我咬住牙，使出五岁孩童所有的力气挣扎，一副遭人暗算的模样。
　　
　　亲热和美的母子群里，对抗着的我们是最引人注目的。看门的胖阿姨怀疑地走过来：“小朋友，她是你什么人？”我大声喊：“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看门阿姨沉着脸把我从她手上夺下来：“孩子不认识你，你带他上哪去？”她急得干瞪眼却说不出一句话，光滑的鼻尖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以及深深浅浅的怒。
　　
　　同班小朋友的奶奶从旁边经过，冲看门阿姨挤眉弄眼，神态鬼祟声音清晰：“后妈！后妈！后妈！！”小广播式的饶舌姿态让我更加迁怒于她，于是，我继续用劲地冲所有人喊：“我不认识她！我不认识她！”她恼羞成怒了，拍了我的屁股。老奶奶立马护了过来：“你怎么能打孩子？不是你生的你就随便打？这不是虐待吗？！”周围早就立了一圈人，七嘴八舌把她淹没在指责里。
　　
　　她红透着脸，站在人群圈里，像被我欺负的姐姐，然后，轻轻一咬牙，扔下我，奔出人们的视线。
　　
　　我看到她眼里打转的眼泪，我想象着她痛哭失声的样子。五岁的我昂首挺胸接受众人的抚慰。那时，我真的威武异常。
　　
　　2
　　
　　七岁的时候，她带我到她的办公室玩。
　　
　　在她同事的眼里，我早就是个坏孩子了，于是我总是破罐子破摔。我手脚不停，翻这个人的抽屉翻那个人的书本。
　　
　　她压抑着怒气制止着我，我不听。
　　
　　她的同事走过来，食指关节敲着我的大脑袋：“王大伟你给我听着！这是你妈好脾气，摊上我，早就打折你的细胳膊了！”
　　
　　她一边收拾残局一边讪讪地笑。
　　
　　她同事怜悯她：“王英！你这是何苦呢。对他再好，他也不会把你当妈看！”
　　
　　她叹叹气：“凭自己良心吧。以前也总是发火，现在反而越来越不忍打他了……你不知道，这孩子挺可怜……”
　　
　　我不想再讨人嫌了，我蛰出门外：如果跟着自己的妈，她需要凭借良心来待我么？可是，我的妈妈在哪儿？我茫然地望向街心的滚滚车流，无数的车轮子后面是一个被亲情遗忘的我……
　　
　　我讨厌这个女人，讨厌她的同事，讨厌这个恶毒的世界！我无奈地挥起稚嫩的拳头。
　　
　　3
　　
　　十岁那年，奶奶从二叔家搬过来。奶奶对她说：“我来帮你们操持家务，你们得空再生一个。”
　　
　　她闷闷地低着头，半晌才答：“妈，我不能生，那场病把我的子宫夺走了……”
　　
　　哈哈，难怪她对我越来越好，原来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她以前是爸爸的一个病人。看来，是爸爸亲手切了她的子宫？……
　　
　　那次对话后，奶奶的脸一天比一天阴沉。
　　
　　我对她说：“奶奶叫我别理你，别听你的话！”她冷着脸不言语，依旧替我穿毛衣。我不伸胳膊，仿佛准备立马遵照奶奶的指示执行。她用劲拉我的细胳膊依然拉不动，就赌气地一松手：“那好！以后你就跟你奶奶过！我不管你了。”
　　
　　然后，我又跟奶奶说：“妈妈说你早点死掉家里就安宁了！”奶奶暴跳了起来，然后几个月都不给她好脸看。
　　
　　爸爸一直不肯我欺负她，我不敢做得太绝。而爸爸自己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我私下里猜想，爸爸也不愿意和没有子宫的女人呆在一起吧？否则他为什么总待在医院呢？
　　
　　星期天，我打电话给加班的爸爸：“爸爸，我一个人在家。没人管我。奶奶买菜了。妈妈上街了。所以，我害怕！”我掩住电话筒，尽量不让卫生间她洗衣服的哗哗声传进来。爸爸在那边说：“我打电话给你妈！”然后听到她的手机响起，听到她争辩。
　　
　　我狂乐！
　　
　　逗逗他们真有意思！我喜欢让他们对立起来。对立起来的家极其沉默着，一触即发的矛盾却在角落里悄悄酝酿，像我偷偷释放的魔鬼的巨影。
　　
　　4
　　
　　十二岁那年，奶奶得重病。
　　
　　临去前，枯瘦的奶奶流着纵横交错的泪，她牢牢地拽着爸爸的手，生怕手一松就说不成话似的：“前世做错了什么，让你遇到这样两个女人！你为什么不能再离！”这个对自己亲孙子都很冷漠的老女人动员我爸离婚？我发现世界真是越来越乱套了。
　　
　　爸爸只是摇头摇头，被逼急了，才迸出一些话来：“妈，她的子宫是我不小心切掉的……我必须对她负责……求求你别逼我了……求求你……”
　　
　　被拒绝的奶奶死都没有瞑目。而爸爸站在孝堂内脸色铁青。
　　
　　奶奶死后，爸爸工作更加忙碌。我整天跟在她后面。被她送着去上学，被她逼着做作业，被她拉着去问老师问题。我只好喊她妈，希望她能被我喊得心软下来不再增加额外功课。而她却越来越变本加厉。
　　
　　我承认我是聪明的。在她的威逼下，我的成绩一节节地往上窜，从不及格窜到优秀，窜得老师合不拢嘴。而我又承认，我心底里是极恨她的，我常常偷偷地把她闹钟的闹铃调至凌晨一二点。凌晨的恶醒中，她的寿命会不会因此而缩短呢？
　　
　　5
　　
　　十八岁的时候，我高中毕业。爸爸被查出胃癌，然后，他整个人都垮下来，我还来不及伸手抓他，他已经告别了人世。
　　
　　家里，只剩下她和我。
　　
　　我知道，她是想我读大学的，这样，她才会有成就感，一个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子宫的女人只有靠一个养子撑起一点自信了。可是，我却相当相当的鄙视她，没来由的，也许缘于她的低贱，或者缘于她半世的不幸——那不幸和我的内心深处的疼痛多像啊，所以我想摒弃、像摒弃一场恶梦。
　　
　　我没有参加高考，对于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老师们只是程序式地规劝几句，然后任我做主。
　　
　　只有她，一夜之间真正老了下来。在我的倔强和抵抗前，她的鼻尖不再有汗而是溢满绝望，十三年的短暂光阴使她小巧的鼻梁不再光挺。
　　
　　但我转身，毫不犹豫的。找到我自己的母亲，是我十八年来惟一的渴望和梦想。我长大了，该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了。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呢？
　　
　　6
　　
　　当我历经困苦找到那个县城边缘的两间违章建筑时，里面的胖女人却让我万分陌生。她正在忙着生火做饭。等我说明身份，胖女人嗷地叫了起来，她撂下手中冒着幽蓝火焰的煤球，张着双手冲里间喊：“死鬼！你大儿子回来了！我说咱儿子会回来的，他们养也是白养！看，没错吧！瞧咱儿子回来了，这么高、这么帅！快出来看啊！”然后她凑到我面前，手上沾着煤灰眼里泪光荧荧。
　　
　　而我倏地就逃跑了。
　　
　　我的眼泪水随着我的狂奔而乱飞，谁是我爸谁是我妈，十八年来夏草一样窜长的身躯和心思，究竟该倾述给谁？
　　
　　……
　　
　　我赶回她面前。
　　
　　我直愣着身子红肿着眼睛：“爸不是我爸么？”
　　
　　她暗哑着声音艰难地摇头：“他怎么不是你爸呢……他那么关心你，他怎么不是你爸呢？……”
　　
　　“可是那边说我不是他生的！”我张着十八岁粗暴的嗓门，任心中的愤怒横冲直撞。“你们究竟谁在说谎？！”
　　
　　她被我的气势压了下去，佝偻着身子，忽然哭出声来：“你爸注定一辈子都做不了爸了……他没有生育能力……可是你妈却生下你来……他只好跟你妈离婚……他不想对任何人讲自己的缺陷……所以他留下了你……”
　　
　　我的气势也低下来了，也佝偻来了身子：“那你呢？就因为没有子宫，你就替别人养一个如此劣质的孩子？”
　　
　　“我有子宫。是你爸爸精湛的医术挽救了我的子宫……你奶奶一直怀疑你的血缘，所以希望我们再生一个，情急之下，我只好编了这样一个借口……”
　　
　　……
　　
　　“大伟，你不劣质！刚带你时，你的调皮的确令我头疼，后来你也总是违拗我……可是，我还是越来越喜欢你，真心的喜欢……”
　　
　　她擦了把泪叹了口气忽然笑了起来：“这几天，我想通了。你是该享受享受真正的母爱了，这么多年来被我这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粗枝大叶地带着，确实委屈你了……所以，我赞成你走……只是，以后有空就过来看看我这个后妈……”
　　
　　我含着滚烫的热泪颤抖着倔强的嘴唇打断她的话：“妈……我不走……你也别推我走……”
　　
　　她抬起疲惫的眼睛惊喜地看着我看着我，我的热泪再次喷薄而出。
　　
　　7
　　
　　十九岁，我终于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
　　
　　她舒展开十四年没有舒展的笑颜。
　　
　　十四年后，我的妈妈重新美丽。我搂着她，照了第一张我和她的合影。
　　
　　我把照片带到我的大学，同学们相互传递着，心细的女生说：“王大伟，你知道你和你妈哪个地方最像？”
　　
　　“哪个地方最像？”
　　
　　“眼睛。都是大眼睛双眼皮，而且目光里都有温暖。”
　　
　　我要回照片，的确，我和妈妈的眼睛最像，只是妈妈的眼睛里多了一份仁爱的光芒。
　　
　　十四年的光阴，倔强冷漠的我终于被这份仁爱融化了。
　　
　　做她的儿子，我心安祥……